将近凌晨,返乡的客车在一排小店前停了下来。我撩起身旁的窗帘,视野中,离小店不远有一个路口,路口边上立着‘陈村’二字的石碑,远远望去,进村的山路早已被黑夜吞没了。正当略有所思的时候,视野的另一处,一辆老式的电动三轮车赫然出现在车门外,它的身旁站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。老人一张古铜色的脸,高瘦的身架,身穿白色的毛衣,蓝色棉裤,脚上是一双被治疗过的老皮鞋。看着他的身影,忽然有一种感觉在心灵最深处跳动起来,一时快一时慢,似熟悉却又陌生到不知它的来处,无法用语言表达。
车门打开了,最先下车的人迅速靠近了老人,一脸坐车的样子。只见老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,他拿着照片定定的看了一下,又看了一下来者,然后摆一摆手,继而目光匆匆落在下车的人群中。我提着行李走下了车,脚步放得很慢。刚走两步,那双游走的目光很快便落在我的脸上,锐利而又坚定。这是我意料之中的,而意料之外的是,他没有想象中的上前拥抱我,而是站在原地久久的凝望着,眼中透出一份茫然与歉疚,就像多年前他站在村口目送我离开时的样子。我与他对视着,嘴里轻轻的吐出了一个字,爸。声音很小,小得连自己也听不到。对于‘爸’这个口型,他显得一脸的激动,连忙上前接过我的行李。由于行李比较重,我刚想伸手阻止,手到半空却又收了回来。望着他——我的父亲,思绪竟然是从来没有过的浮动。
父亲把行李搬上车后,便匆忙的走进一家杂货店,不久,他拿着一包方糖走了出来。我登上车厢,看到父亲往回走时,身后跟着一个人,定眼一看是店里的老板娘,她边走边喊:哑巴陈,你忘记拿钱了。哑巴——听着久违的两个字,我潜意识地环视了一周。是的,父亲是一个聋哑人,我很害怕别人知道。曾经是,现在,也是。父亲直到衣服被揪住,才恍然大悟,他对老板娘点一点头,口中发出两声低沉的‘啊啊’似是道谢,脸上也挂起了笑容。只是,那笑容在转向于我之际,它便消失了。
老式的电动三轮车发动起来,咕隆咕隆的直响。它老了。他,也老了。不见几年,父亲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,头发也添了几许银丝,攀车跨腿的动作更显得缓慢许多。准备开车时,父亲侧过身子,举起双手刚想比划手语的时候,忽然又把手放了下来,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和一张小纸条。原来父亲想起我不喜欢手语,所以他用纸笔作交流。
“山路晃,抓紧。”父亲在纸上写道。
我拿着小纸条,呆住了。看到父亲的笔迹和我几年来与哥哥通信的笔迹竟然一模一样,一时间,我想起了来信中那些关心的词语,那些鼓励人的句子,原来,他的关怀一直在我身边悄悄跟着,我却从未发现。
车子带着咕噜咕噜的响声,使向被黑夜吞没的山路。山路崎岖不平,在昏暗的车灯下,纵使父亲把车子开得很慢,可依然很晃动,晃动得连记忆也摇摆起来。二十五年前,有一个女人把我带到这个世界,她便离开了。我躺在大街上,是父亲把我捡了回家。我进家门的那一年,那个让我称作母亲的女人去世了,她所留给我的除了一个比我大几个月的哥哥以外,还有奶奶对我的一份怨恨。在奶奶的心目中,一直认为是我克死了母亲,称我为不祥娃。那时候的我还在襁褓中,父亲担心奶奶待我不好,所以他特意辞掉县城里的一份工作,回家当起了我的保姆。当我大脑可以记住东西的时候,我发现父亲有点怪。他的行为举止经常让我摸不着头脑,村里面的小孩还管他叫“感冒的鸭子,没有耳朵的小鸡”,后来从邻居的口中得知,原来父亲是先天性的聋哑人。六岁那年,我免费背上了书包。然而,上学不久,“小桐的爸爸是哑巴”这句话在班上流行起来,带头起哄的小霸王骆小名更是带着讽刺的问我:“小桐,你知道感冒的鸭子是怎么叫的吗?小鸡没有耳朵会怎么样?”就这样,我活在一个被人嘲笑的世界里,内心好像背着一块大石头,当压力大到撑不住的时候,我决定向他们举起拳头。每次打完架回家,奶奶总是瞪着眼骂我:兔崽子,你这个免费读书的名额是你爸用很多鸡蛋换回来的……还有,要是你打伤别人,卖了你也不够钱赔。在学校,我变得不合群,慢慢的喜欢独来独往,随着年龄增长,性格越来越叛逆。我开始排斥父亲,排斥他的手语。有时候我在想,如果当初他不捡我回家,下一个捡我的人一定比现在这个家有钱多了。我没有想过会冻死在街头,这是我一直认为的。每天早上,看到同班的小伙伴拿着香喷喷的肉包子做早餐,而我只有一碗白稀饭。再看着别家的房子不断的在进化,特别是村长家的房子实行超进化,心中不由产生了拉近贫富之间的欲望。这种欲望使我立下志愿,要好好读书,要考上大学。因为我坚信只有读书才可以走出被人嘲笑的圈子,才能走出这座贫穷的大山。1999年夏,我和哥哥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。当我把录取通知书递到父亲面前的时候,他笑了,笑得很牵强。那一刻,我才明白,贫穷的大山里住着的都是一些贫穷的人们。一气之下我跑了出去,这一跑,便是七年。
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,昏暗的灯光依旧在青砖碧瓦之下闪亮着。下了车,迎面而来的除了寒风还有一双熟悉的眼神,眼神的来处是我七年没见的哥哥。他蹲在屋子的门槛上,悠然地抽着烟,看见了我,没有一丝喜悦的意思。那年初中毕业后,哥哥一直留在家里,为那几块不太肥沃的田地出一分力气。其实我知道,他不出去创事业是为了照顾家中一老一不健全的二人。如今的他,脸色黝黑,瘦骨嶙峋,看着,心中满是对生活和岁月的无奈。
父亲停好了车子,拿着刚买的方糖匆忙的往厨房走去。我提着行李重重的落在屋子前的台阶上,落在哥哥的面前。哥哥的眼睛似乎被自己吐出的烟雾给模糊了,什么也看不见。我看了看他,把准备喊的哥字咽了下去,提起行李往屋里走。哥哥依旧蹲在门槛上悠然地抽着烟,他的身后在门灯的照射下,映出一道狭长的身影,那身影在黑夜中显得那样的孤独,像父亲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一样。
推开房门。门口处整齐摆放着几双旧球鞋。鞋子旁的铁架上盛放着一个足球,轻轻触摸,时隔七年,球还是硬邦邦的。床边的水杯位置依旧。书桌上的笔筒仍然屹立着。所有,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动,它们的身上也没有沾到半点尘埃。内心多年由怨恨积聚成的冰块,仿佛被眼前的一切慢慢的融化。
“回来干嘛?”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门旁,身上散发着陌生的气息。
我放下行李,坐到床边,回他说:“在电话里我不是跟你说了吗?我回来看一下奶奶,顺便办一份无犯罪记录证明。”“什么?你心里面还有奶奶吗?她都走了将近三个月了,你现在才回来!”哥哥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,抽了起来,接着说:“你应该是,回来办一份无犯罪记录证明,顺便看一下奶奶。”
“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。”
说话时,厨房里的灯灭了,父亲端着一碗糖水走了出来。我知道,下一刻他便会走进我的房间。为了躲避去接那一碗带有父爱的糖水,我故意翻动那些已经叠好的被单,作出一副忙碌的样子。父亲走进房间,刚把糖水放在书桌上,一旁的哥哥便说道:“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‘红薯汤’,老爸知道你爱吃,连夜弄的。”后面的半句‘连夜弄的’声音达到70分贝以上。我立即停止了我的假动作,回过头望向父亲。透过昏暗的灯光,发现他的鼻子沾到了锅灰,心头顿时一热,想上前抹掉,可在想法生成不久,窗外突然下起了雨,寒风直窜而入,把墙上的奖状吹得沙沙作响。看着占了半个墙壁的奖状,心中的怨恨又沸腾起来。怨恨渐渐令我失明,任凭父亲满脸笑容站着,我也视而不见。
“你恨老爸吗?”哥哥冷冷的问了一句。
“没有!”回答的声音略带颤抖。说完,我抖了抖被子,整个身体埋了进去,埋进黑夜之中。热腾腾的烟雾不停从碗里往外翻涌,四周飘满尽是‘红薯汤’的气味。
醒来时钟显示下午二点多了。窗外的雨停了。我草草洗过脸,来到厨房,看到父亲和哥哥正在当中忙碌着,窝里头炒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,这也是意料之中的。父亲看见了我,笑着,他的脸在我脑海中好像定了型一样,再也没有曾经的冷漠。
开饭的时候,父亲请来了村主任,说是帮我办理无犯罪记录证明的。村主任在父亲的殷勤之下坐在了我的对面。帮忙上菜的哥哥把大多的主菜摆在村主任面前,把我喜欢吃的小菜摆在我的面前,圆圆的桌子,饭菜摆成了椭圆形。村主任知道父亲是聋哑人,交流不方便,所以动筷不久就拉起哥哥聊天。父亲看见村主任和哥哥聊得起兴,他的双手忍不住向我挥动起来。没有纸和笔,一如往日的只有父亲一个人在“说话”,犹如说书先生。父亲提及的话题自然是我的工作生活情况,或者说,只是一些点头和摇头之间的话题。当问到我有没有交女朋友的时候,父亲的表情显得很不自然,有点害羞,看起来十分像个孩子。酒足饭饱,父亲把手放到饭桌上,然后看着桌子上的碗筷向我递眼色。我轻笑几声,原来他想和我扳手腕。这是我和哥哥小时候的习惯,谁输了就负责收拾桌子。当我把手放上去的时候,酒意开始让我模糊,模糊了我的眼睛,模糊了我的思维,也模糊了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。一翻交量后,我输了,村主任和哥哥大笑起来。在笑声出现的前夕,我感觉到曾经牵着我上学的手,它已变得粗糙了。
阳光拨开云层,洒在初冬的乡村上。我和哥哥蹲在屋子前的台阶,聊着童年趣事。饭后的村主任此时正在屋内为我书写无犯罪记录证明,父亲在他身旁又是斟茶又是点烟的献着殷勤。不知道为何,看见父亲的样子,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当我拿到无犯罪记录证明时,发现它是由一张白纸,几行字,和一个公章组成。多么简单啊!简单到需要请人吃饭,需要对着不称职的人嬉皮笑脸,需要投入礼仪,需要送红包……
父亲送走村主任后,他看见我俩在聊天,也蹲了下来。三个人蹲在台阶上,一时间都没有了语言。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,父亲瞥了我一眼,没有说话。在父亲的思想里,他对抽烟并没有提及‘伤身’的字眼,只是常常告戒我们:抽烟等于烧钱,那是有钱人的行为。 哥哥在台阶下捡起一根小竹子,在泥面上随意的比划着。随之,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文字铺展开来,画着画着,看起来像打发时间的动作一下子变了,笔画的力度在当中的一个‘书’字由浅而深,速度越来越快。啪的一声,小竹子折断了。哥哥站了起来,借着酒劲把小竹子扔了出去。小竹子被扔得远远的,我看不到它的落处。哥哥转身进屋,砰的一声甩上了门。父亲看着地上那个已经不像‘书’字的字,眼里透着忧伤。他为人父亲,却无能力让自己儿女继续读书,可悲。
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小纸条,我知道他想‘说话’了。“我带你去看奶奶。”父亲的小字条打破了沉默。我扔了手中的烟,向他点头应着。走过长长的田埂,父亲脚上那双被治疗过的老皮鞋早已粘满泥沙和杂草。顿时,我想起了村长。如果村长不贪,进村的山路不会被雨水打得稀烂。如果村长不贪,当年特困户的上报表里就应该有我家的名字。如果村长不贪,七年前我和哥哥便有机会被划进资助的名单内。如果,如果是那样,今年我和哥哥已经大学毕业了。想着,意识地回过头,看到村长家的三层水泥房,再看看自家的青砖碧瓦,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。 蹬着山,经过一株又一株的松树,父亲鞋底上的泥沙和杂草最后还是留在它们的身上。
走了大约半个小时,才到达那一堆让人黯然失色的黄土。黄土之上杂草零星,似乎有人经常来打理,此人不是父亲又会是谁呢?我在墓旁蹲了下来,点燃一根烟,吐出的烟雾随着风向父亲的脸扑去,抬头猛然发现他的眼里闪着泪光。“奶奶的声音好听吗?”父亲“问”我。我拿着小纸条向他点一点头,目光又快速避开了他。父亲常年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,听说是奶奶亲手为他织的。现在毛衣都有些发黄了,不知道伴随着父亲走过了多少个寒冬。衣暖情更暖!
“我是你奶奶捡回来的!”父亲的眼泪顺着脸额落在毛衣上:“奶奶生前,我没有尽到责任,没让她享过一天的福。”
“二年前,她身染风寒病倒了,半身不遂的躺在床上,整天叫嚷,说自己活着是在浪费家里的粮食。”颤抖的双手令父亲无法再‘说’下去,他蹲了下来,哭了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泣,他为奶奶哭泣,为道德哭泣,为生活的无奈哭泣。七年前是父子,七年后也是父子,变动的是时间,不变的是关系。我长大了,父亲却变老了。他看到我成年的一面,我看到他在内心隐藏许久的另一面,原来,那一面才是我最需要去了解的。望着满脸泪痕的父亲:当他躺进里面的时候,我除了抛几滴眼泪,还能做些什么呢?唉!想到这里,竟是阵阵的心痛。
地上一根一根的烟头打发了让人沉默的时间。将要下山时,我站了起来,在奶奶坟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。
“你什么时候回去工作?”这时候,父亲抬起头“问”我。
我看了看他的脸,然后在他递过来的小纸条上回了四个字:今天晚上。
“为何那么急?”
“近年底,工作忙。请三天假,来回坐车都花了近两天时间。”
“那还回家过年吗?”
“不回了,车票难买,再加上才放几天假而已。”
父亲看完我回的字,沉默了好一会,接着,他又“问”:你恨父亲吗? 似曾熟识的句子。我摇一摇头。望着四周的松树:它们生在土里,活于风雨中。树随时,人随时,何来的恨。父亲对于我的摇头,他那悠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的微笑,久久的,绽放在空气中。临走前,父亲一再要求送我到县城的车站,我敌不过他那担心的样子,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。一路上,父亲把车子开得很慢,晃动依旧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看着他那双被治疗过的老皮鞋,看着他那双被寒风吹得通红的手,眼睛渐渐红了起来,很想说些什么,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?到达车站后,他打了一个平安的手势。我一手掌心捂于头侧,头微倾,闭眼,示意让他好好睡觉。不太正规的手语在父亲的眼中出现,似乎一看就懂。明白意思后,他笑了,笑得很特别,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。哦,原来是慈祥。我转身往车站走去,泪水在眼眶里抖动着,这一笑是多久没有给过的温暖啊!进站的那一刻我没有回头看过,因为我知道,他一直在看着,一直在看着…… 坐在车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见父亲开车折返回家的途中,由于山路太滑,在一个转弯处翻落了十多米的山沟里。梦醒了,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那张无犯罪记录证明书上面,泪水从纸张的表面渗透到纸张的背面,然后再坠落……坠落的地方形成了一条小溪,溪水流遍了我和父亲曾经到过的每一个地方。 在这部人生的电影里,他已经成功扮演父亲的角色,开启了我的人生,让我见证了他的辛勤,让我见证了他的苍老,他付出了一份默默无言的爱,这一切我又该如何去报答他?小时候,我问老师,读书有什么用?老师说,读书能长知识,有知识才能用文字读懂人生。不过,读懂人生之前,先要读懂父母的心。(完) |